【五伏】让他烧

*2.4w一发完

*私设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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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再少年。”



让他烧

 

 

01.

伏黑惠的外派任务暂时告一段落,久违的长假他决定回国。

津美纪大着肚子来成田机场接机了,与她一同前来的是他那位并不相熟的连脸都未曾记住的姐夫。

那年津美纪的婚礼上二人匆匆见过一面,为何匆匆,都是因为伏黑惠任务太赶,结束得太晚,又要万里之外奔赴东京,等他洗漱换装后去到现场时,司官已经开始主持修净之仪了,全员起立,他默默一个人矮落在最末排,远远地望着穿着白无垢的津美纪,至于那新郎,他只是顺带瞥过一眼,到最后也印象全无。

仪式全部结束后客人们开始退场,他凑近了送上祝福,那时候津美纪含笑又像是要落泪的眼睛脉脉停落在他身上几秒,好似千言万语一并倾倒。随后她被牵着走出会场,他看着对方白色的裙裾熔入了日色里消失不见时,才明白过来,他们之间再也不是她可以牵着他走、亦或是反过来也天经地义的距离。

出于这一点,他大概潜意识里是有点讨厌他这个姐夫的,丑化了对方也说不定。

一个毫无咒力却要许津美纪一生的人,不晓得要怎么样才能保护好津美纪。

后来一切都证实了他完全是在杞人忧天。

一对孱弱却相爱的凡人,大概是得了爱神的庇佑,津美纪自那之后无灾无害,幸运指数爆棚,买到的包包第二天就成了绝版,看上的房子隔天就空了出来,想要宝宝的时候立马就怀上了。他回来的正巧,津美纪上次电话里告诉他了,生产日已经临近了,那声音快乐得像三月里的莺啼。新生总是那样令人欣喜。

他的姐夫习惯性地牵着妻子的手,见了他也没放开,像是知道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一般,还熨帖地自报姓名,打了照面,伏黑惠借此机会打量对方,那人似乎较之前而言更加挺拔宽厚了,面相上看去温和敦善。

他回报了自己的姓名,规矩地微微鞠了一躬,收回了心里之前对这个男人的一切敌意。

总归是把津美纪照顾的很好的人,这点就比他要强,他当年在参加完婚礼后就又立刻马不停蹄奔赴了下一个任务,除去婚礼上那短暂的一面,他与津美纪满打满算已是四年未见,谈何照顾。

他是个不称职的弟弟。

津美纪却满不在乎,她觉得他哪里都好。她头发剪短了许多,发尾不自觉地卷,像她脸上笑起来的弧度。她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领他去停车场,一边走她一边柔声数落他,高了瘦了,沉稳了,家长里短的寒暄,一箩筐的问题往外倒,把他飘散的心一并拽落回地面。

她还问他,有没有想过想要一个外甥还是外甥女这件事。

他倒是无所谓,礼物他也按照男孩女孩的各买了一份,总不会出错。

上车前,她又问他,回来的事告诉悟先生了吗?

他先是愣了一下,这个称谓已经太久没有人在他耳边唤起,四个音节仿佛翻山越岭般跋涉进他的脑海里,仿若一句咒语将他惊醒。

他没告知五条老师这件事。他忘记了。他怎么会忘记这件事呢。转念一想,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两年?三年?还是更久?简讯也没有发过,连节日问候都逐渐没有了,上次对方的生日他是靠手机日历事件提醒才想起来的,匆忙选了礼物寄了回去,寄到的时候肯定已经晚了,那之后不久他倒是收到了对方的礼物和卡片,他们的生日相近,往年总是会一起过,他暗想,老师若是也忘了就好了,可对方的礼物如约而至,准时得像一场凌迟,那件事让他心底里愧疚了好一阵子,他暗暗发誓要将重要的日子记得更牢,可转眼他又忘了把回国这件事告诉对方。

他太忙了,四年前他挑起外派的担子出国后,任务都是咒术高层给他安排,日夜颠倒脚不着地的日子多得是,以至于这次回国,在见到津美纪听到对方的唠叨之前,他都没有切实的感受,国外租的房子他也还没退,什么也没带回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外派生涯是否已经结束。

他不知道,说起来他也不太在意自己在哪里,只是忘了与五条悟有关的事情时,他还是本能地感到抱歉,好像这样会叫数年前那个少年的伏黑惠难过一般。

 

他们驱车回的是市立的产科医院,伏黑惠这才知道医生说津美纪的胎盘位置不太正,生产风险较高,以防万一,临产的前几天她都得待在医院里待产。伏黑惠觉得自己像是个傻瓜,没有常识也就算了,居然也不会算数。

在医院里他少见的跟对方动气了,低声质问津美纪干嘛要大老远跑出来接他,这么大个人了,他还不会自己打车吗,发生意外了怎么办。

津美纪对他撒娇,说这么久没见的弟弟怎么能不去接呢,不去岂不是家人失格,说罢还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又堵得伏黑惠哑口无言。

反正他一向说不过女人,算了,只不过他又对一旁憨笑扶津美纪躺下的男人没了好感,这也太过纵容老婆了吧。

躺下后津美纪又开始拉着他闲聊。

谈天说地,感情生活,八卦轶事,琐琐碎碎,巨细无靡,津美纪恨不得让伏黑惠把四年的日子写成一本书掏出来给她读,她则拼了命想把对方缺席了的故事织成画卷塞给对方看。

她把云说散了几朵,日又说斜了几分,伏黑惠稳坐在那里像个孩子似的认真听,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进去,这一刻语言失去了含义,无需文明和语境的架构,声音带他溯回到宇宙最深处的原点,那里平静的像一片未出生的海,他是坐在岸边汲水之人,她是永不枯竭向他涌来的浪。

曾几何时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最怕津美纪又蹦又笑着回家,那意味着她将有说不完的一天里发生的趣事,意味着饭桌上总会有他难以附和的大笑,要命的是时不时总有人捧她场,那个人总是纵容着津美纪和他的一切。思及此处,他毫无逻辑地向门边看去,好像那里下一刻就有人要进场。

敲门声响起,姐夫应声去开门,伏黑惠下意识正了正形,疑惑地看了津美纪一眼,津美纪笑笑地回望,抬抬下巴让他回头看,他自然是听话,于是五条悟就这样从他方才的记忆里一脚迈进现实来。

那疏狂的人如今穿了白,衬衣扣子也系到最顶端,头发妥帖地顺着,像是也没料到伏黑惠的不期而至,他一双蓝眼睛怔忡地望着他。

“啊……惠。”

伏黑惠愣愣地被点名,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凝滞地回望对方的眼睛。

要说些什么好呢。

他一时失语。

是否需要解释一下自己突然大变活人出现在产科病房呢,是否需要澄清一下归而不报的隐瞒是无心之举呢,是否需要假装一下上次的礼物不是送晚了只是延迟了呢,是否需要掩盖这三年来逐渐杳无音信的懈怠呢。

算了。

说来吊诡,伏黑惠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想说。

解释,澄清,假装,掩盖,什么时候他要开始骗这个人了,最好不要,无论如何,他想要自己在这人面前还是真实的。

于是他只敬称:“五条老师。”

至于生日,忘了就忘了吧。

 

 

02.

说来可能没人信,骗五条悟这件事伏黑惠还真没有做过,在他看来,他以前的那些诸般劣迹都不叫骗,顶多就是心口不一的刻意欺瞒,是他少年时自以为是又愚蠢透顶的白费心机。

就好比那次国小五年级的时候他发烧,明明在还是低烧的时候他就该吃药,在不见好转的时候他就该去医院,在高烧到自己已经神志不清的时候就应该不再逞强,可他偏偏是个坏孩子,瞒着不说,也不跟津美纪去医院。

他的反骨随着年龄猛蹿了上来,那时已然是他叛逆的前夕,津美纪也管不了他。

他把津美纪气得直哭,气得跺脚,气得她只能打电话给五条悟:“悟先生快救救惠吧,他好像被烫熟了,惠他不会死吧?”津美纪的眼泪也没让伏黑惠清醒,他冥冥之中昏沉的脑海里只觉得津美纪的痛苦的声音像天籁,她的呼救要把天神给唤来。

他的任性和执拗让津美纪伤心了许多回,那时他还是个被宠坏了没长大的臭小孩。

后来五条悟来了,神色阴恻恻的,像密云遮天即将暴雨倾盆时的黑色边缘。

他问了津美纪他的情况,重新给他量了体温,额温枪的报数让他脸色更难看了,他从被子里捞起了伏黑惠托抱了起来,十岁的孩子像只煮熟虾米一般环抱着他的臂膀,蜷进他的胸膛,恋恋无限地呢喃,好像是在叫他的名字,但只得来他一句冷漠的闭嘴。

可伏黑惠却很开心,挨训心情也很美丽,他失而复得一般紧紧箍着对方,没出息的眼泪鼻涕像山泄了洪,全擦在了对方金贵的外衣上。

五条悟三个月没回过家了,这远远超过了那时他所能接受的时间范围,邻居家的幼猫都长大了好一圈,学校里的兔子都生了两窝崽了,街道上银杏的树干已经要秃光了。五条悟还没回家。

以往对方至多消失一个月,如果回不来,每周都会打电话上报行踪。

每次听到电话铃响,年幼的伏黑惠都故意不接电话,津美纪会无奈跑去接,接起来后,伏黑惠又会竖起耳朵听,他喜欢听津美纪给五条悟汇报完日常后,对方习惯性又好似漫不经心问起的那句:“惠呢?惠在做什么。”

心底里俗不可耐地冒泡泡,然后才会懒懒接起电话,被如愿以偿挂念了反倒要装作满不在乎,还要表现得对闲话家常毫无兴趣,总之他那时候不是个直率的孩子,可即便如此伏黑惠从来舍不得主动挂断对方的任何一通电话。

五条悟消失了一个月的时候,他只觉得隐隐不安,每天会晚饭后守在电话旁边写作业,被津美纪发现了嘲笑他也没还过嘴;五条悟消失了两个月的时候,他只觉得焦躁难安,他每晚电话号码按下了又删除,拨出了又挂断,津美纪要抢过电话替他打他也不愿意;五条悟消失三个月的时候,他心里只有难过了,心里被挖空了一块似的难过,伏黑甚尔那个混蛋第一次扔下他跟别的女人一走了之了的那种难过。

他想,是不是他走得太慢了,跑也跑得慢,长也长不快,悟先生才不要他了。

他是谁都不待见谁也不想要的孩子,是不是死掉比较好。

那时候发烧的他就是这么想的,天真又残忍,孩童敏感的自尊是世间万物里最难琢磨的超能力,发作起来动不动就要毁天灭地。

大睡了一觉后他再醒过来时,五条悟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视线像触角般缠绕了过去,直觉那人好像很累很累,眼圈下微微泛着青黑,白色的睫毛像是丰满的羽翼,根根分明。

年幼的他尚未察觉,后来才知道,那睫羽是万恶之源,催生出了他少年时的一切绮丽旖旎的幻梦。

他坐起身,右手僵得像石塑,指头动弹得艰难,仔细一看,他发现自己攥着悟先生的左手小指,对方任他牵着,自顾自地睡地沉稳,任他乱动也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家入硝子拉开了隔档用的白色布帘走了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硝子,彼时他们还毫无关联,未曾见过彼此,伏黑惠甚至不曾听说过对方。

伏黑惠立马抬手打开了她的手,一脸敌意。

“是伏黑惠小朋友吗?烧得可真厉害呢,再晚点见到我你就变成傻子了呢。”

“我用术式救了你哦,是不是很酷?要不要来学?”

“没兴趣。”

“啊,和传闻里一模一样呢,悟真的养了一个冷漠的小鬼~”

伏黑惠不想理她,偏偏又在乎她嘴里对那个人的称呼。

“你们很熟吗?”

“嗯,最近以来一直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关系吧。”

伏黑惠立刻红了眼眶。

他直接就给五条悟定了罪——果不其然,大人都是心血来潮短暂地付出感情,见色起意后就会马上抛弃小孩子的混蛋。

“和这自大的家伙共事这么久我也很困扰啊,麻烦快点领他回家吧。”

伏黑惠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听了硝子的话又呆愣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尴尬地别开了脸。

原来悟先生没有不要他和津美纪。

家入硝子嘴角含着笑,给他拔了点滴。

“惠真的很喜欢悟呢。”

是吗,伏黑惠撇嘴,有一种被别人踩到痛脚的感觉。

他怎么可能喜欢这么不像话的大人。

那时他还不认为那是喜欢,他明明只是想让那个人早点回家而已,不要让他和津美纪等那么久,一个人听津美纪的冷笑话真的很可怕,他想要悟先生在,替他分担,冬天要到了,新买的暖桌还需要有人来拼上,暖桌有四个角,他才不要和女孩子面对面坐着。

那时一天很长,三餐都好吃,街角小铺像藏宝库,水族馆像游乐场。世界都是新的,奇的,美的。

那时他好想要长大。

 

关于长大,伏黑惠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长大对他来说只意味着一堆现下不能立刻实现、所以要寄希望与未来的愿望。

七岁的时候老师以长大命题的作文,他稚嫩的笔迹坚定写道,希望可以暴揍他那经常不知所踪的老爸一顿。

十岁的时候津美纪某天洗碗打破了盘子割到了手,他红着眼捧着对方的手说长大以后要赚好多钱给津美纪买大大的房子,请十个佣人,这样她就再也不用洗碗。

十三岁时候午后的天台,男生们从喜欢哪个女同学畅想到了未来要娶什么样的妻子,他一脸冷酷小大人地说他已经有悟先生了,只是照顾这一个他都很辛苦。

十五岁时进入咒术高专,乙骨学长问他长大后要做什么样的咒术师,他露出了那还用问的模样,义正严辞说要做能给善良的人带去善果的咒术师。

十五岁以后,再也没人与他聊起过长大的事了,他们不是在奔赴长大的路上,就是已经抵达了长大的结果。

如今他二十二岁。

愿望当然一个也没有实现。

臭老头早就已经死了,津美纪的房子是别人买的,五条悟从不属于他,他也没成为一个能拯救善人的咒术师。

长大糟透了。

 

 

03. 

晚上伏黑惠随探视完毕的五条悟一起离开了医院。

他没有暂住的地方,以前不住校的时候,他的家就是五条悟的家,现在他不可能回学校去了,也只有那个地方还保有他的一方天地。

路上两个人也没怎么讲话,都像是无话可说,心照不宣保持沉默,四年空白的岁月将羁绊割出了一条伤口,不见面的时候还好,看不到就不疼不痒,而再见面的时候,在肃静的四方的逼仄空间里,它纵横着兀自割裂着,汩汩流淌着无人舔舐的鲜血。

下车后伏黑惠习惯性走在那人身后,新奇的是,他从未站在这个高度看自己以前走过的地方,以前他只到五条悟肩膀,视线与对方胸膛平齐,如今他只矮对方半个头了。

透过五条悟肩头看出去的世界也没什么特别的,门是门,路是路,一切并不如他幼时所期待的那样有什么翻覆性的变化,这让伏黑惠愈加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持有一种波澜不惊的美德,对所有的不圆满和期望落空都接受得远比以前大方。

公寓还是五条悟毕业后接他和津美纪过来住时买下的那间,他还记得那人说不买独栋别墅是因为小孩子住着不太安全,高级公寓的安保和隐私更好,五条家的家宅是绝对不能住的,封建的诅咒会让小孩子都变成傻瓜。

“惠还有钥匙吗?”五条悟冷不防地抛出了问题。

“没有。”当初外派出国的时候他把钥匙给了津美纪,现在他只能干巴巴地等着对方开门。

“那这把你收着好了。”

伏黑惠本想拒绝,但又想到自己最近还要住在这里,就道谢接受了。

“本来就是你家,干嘛突然这么客气。”五条悟把钥匙抛过去。

伏黑惠稳稳接住。

说的也对,他无力反驳。

公寓里的布局和他四年前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但更空了,除了那盆当年由他散养的仙人掌以外,空间里没有其他活物的气息,显得寂寥。

他顺手就知道从哪里找到自己的拖鞋,拐角就晓得在哪个位置开哪一盏灯,他一步步踱进去,过去就一寸寸死灰复燃,每件平凡无奇的东西都变成了附着了时间深度的陈列品,无声叙说着他与他与她三个人的历史。

门厅隔断用的柱子上还有他和津美纪幼时留下来的身高记录,伏黑惠自然而然站了过去,用手抚摸着每一道木头上的划痕,矮一点的刻线被涂得五彩斑斓标上了名字,津美纪喜欢用粉色和蓝色,他被分到了橙色和绿色。

直到十九岁之前他都在这里鲜明地存活过,这一切都是证据。

五条悟倒了杯水喝,也递给他一杯,他接了过来,连杯子都是他贯用的那个,是黑白玉犬,釉彩画得很丑,是他和津美纪一起去做的杯子,他用黑色的那只,从国小一年级用到高专毕业。

在手心温热的触感里,他被那自己都未曾知晓的长情给击中了。

“要刻吗?”

五条悟问他。

被回忆涌动的片刻温情给捕获的伏黑惠很难拒绝。

对方放下水杯,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把小刻刀和一支绿色水笔,“站着别动。”

伏黑惠一贯听他的话,任对方拿捏着他的肩将他抵靠在柱子上。

“站直。”

他直了直腰,头也挺了起来看向前方。

五条悟离他很近,他的视线直对着对方的下颌,目光无处可去,只好盯着对方的下颌线看,当然也还是赏心悦目的,只是他很难不注意到对方的嘴唇。

“惠长高了很多嘛。”

那嘴唇翕动着,他瞬时间有些麻木,大脑开始放空,不知道想些什么好,想什么都是不对的,想起来的都是错的。

“原来惠在外面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很好啊。”

别听他的,伏黑惠,你的耳朵消失了。

“惠现在学会自己做饭了吗?但是平时任务应该很忙吧。”

伏黑惠恨不得给自己念清心咒,可他不会,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眼睛,假装如此便六根清净。

“会不会都吃不好。所以才瘦了不是吗。”

伏黑惠转移了注意力,试图集中在别的事情上,五条悟似乎是刻完了在写字,伏黑惠能听到水笔在木头上划过的笔画声。

是他的名字。

“惠,你知道吗。”

伏黑惠假装没听到。

“你现在看起来很像在要一个吻。”

“?”

伏黑惠猛地睁开了眼睛,五条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微微低头与他平视,他一睁眼就陷进对方苍蓝色的眼眸里,将自己颤抖着的兵荒马乱的神情一览无余。

他自乱阵脚,连忙用力把面前的人推开。

像是大脑过载一般,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只是直觉在心底大呼不妙,事出反常,得逃。

五条悟倒显得无所谓,仿佛方才语出惊人的人不是他,他收起了小刻刀和笔,拿起自己的杯子,礼貌退回了彼此的安全距离。

“你太紧张了。”他耸肩。

“我还以为你打算永远装做一个只是来这里做客的人。”

伏黑惠有种被拆穿之后微妙的难堪。

“还是现在这样好。”

五条悟揉了揉他的头发。

“放松些吧。”

现在这个动作他应该做起来远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毕竟自己长高了那么多,但五条悟仍自如地像他从前无数次那样,不含任何狎昵的意味,一只手掌就能带给他安抚。

伏黑惠久违的鼻子酸了酸,好像在这个空间这个特定的人面前,他注定只能是一个小孩,孤立无援,只能接受对方永远棋高一着的局面。

而五条悟从来无意围观他的困窘,他给他的从来都是体面。

“惠,晚安。”

那人云淡风轻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将尾音也一并关在门外。

伏黑惠想,做大人这件事上,十三岁的差距果然是无法逾越的,五条悟明显更加游刃有余。

而他仅仅是成人世界里蹒跚学步的一个新人,尚且还在自己的困顿中跌宕揣摩。

 

 

04.

晚上钻进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伏黑惠像是重回了母亲的襁褓一般,灵魂每个毛孔都张开了,久违地,他觉得自己能睡个好觉。

“影子”却突然钻了出来,它一旦八卦起来,注定要扰人清梦。

“那个人就是人类最强的咒术师吗?”

伏黑惠无意展开,只敷衍地点头。

“看起来你们关系不一般。”

“影子”都没有用疑问句,他完全是陈述事实的语气。

“你喜欢他吧,你看起来对他很顺从。”

“很久以前,或许是吧。”

“这样啊,原来你喜欢比你强的。”

“影子”也抓不住重点。

“我刚靠近他没多久,就觉得自己的力量被什么东西给吃掉了。”他做出了咀嚼和吞咽的动作,一个隐匿于夜色的轮廓在空气中手舞足蹈,伏黑惠知道那是因为它久违地觉得兴奋,每次碰到没见过的奇异事件,它都这副模样,然而自出生之后它跟随伏黑惠的时间越长,能让它兴奋的事情就越少。它也算是见过世面了。

“那不是吃掉。”是我把你关了起来。

“啊,这样,无所谓了,我好想跟他打一架。”

“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你会死的。”

“影子”在空中扭成一个问号,“死是什么?”

伏黑惠看向天花板,而天花板早已消失不见,空间里一无所有,连月光都不曾照进来。

“死就是死,别的什么也不是,死就是什么也没有了,你会停止存在。”

“那我还能思考吗。”

“不能。”

“那我还能打架吗。”

“不能。”

“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不能。”

“我要是想跟你说话呢?”

“也不能了。”

“影子”在空中瘫倒,躺成大字型,长叹一口气。

“死好无聊啊。”

伏黑惠没说话,心里好似有一条河在静静流淌。

“影子”自己把自己翻了个面,浮在了惠的正上方。

它凝视着伏黑惠的表情,在自己的记忆里飞快地检索着什么。

“你别难过,我不找他打架了。”

伏黑惠被它逗笑,反过来揶揄它:“你现在还知道什么是难过了。”

“看电影学的嘛。就是你刚刚的表情。你看。”

“影子”把脸凑了过来,要把刚才自己看到的表情演给对方看,因此它褪去了黑影的保护层,露出了自己的本体。

它的脸是一张略带孩子气的俊朗朝气的脸,此刻正极力做出哀而不伤的表情。

眉头若有似无地蹙着,双眼直视着对方却有些失焦,嘴唇微微绷紧,嘴角还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垂坠,像一个夭折了的笑。

它学得很快,是天生的表演者,马上复刻得活灵活现。

“我学的对吗,你刚才就是这个表情,这是难过对吧。”

无心却又致命的模仿。

伏黑惠看着面前永生而无瑕的年轻面庞,心脏好像又被杀死了一次。

“对。”

那张脸露出的表情,像是记忆即将消散的涟漪又重新汇聚起来的西西弗斯式的命运之石,巨石重新砸进了他这滩死水,一时间四面潮起,阴翳杂生。

痛苦再次久违地攀附上了他。

 “影子”好心安慰他:“你现在还不用难过,我还不会死啦。”

伏黑惠无言。

他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也不知道怎样让对方明白,那个表情其实叫悲伤,且他的悲伤也不是因为它。他的悲伤是因为一场无可逆转的毁灭。

而每每重温这场毁灭,他就要被处以一次绞刑。

要死了吗。可偏偏还活着,没死成,心脏在短暂的麻痹后又开始了跳动,那么顽强,他的身体仿佛不受他控制,每一个细胞和组织的求生意志强大到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死不了,于是他只能继续活着,并在活着的每一刻都更清楚地意识到,痛苦是杀不死他的。他须得余生都与其相伴。

他怎么敢忘,他没有忘的资格。

他必须记得,否则将无人知晓。

那猩红色的,温热的,粘稠的,宽恕一切的,玉石俱焚的死。他必须记得。

 

 

05.

伏黑惠曾天真热烈地喜欢过一个人。

这句话就是他无知的少年时代一句完美的缩写。

五条悟晚上随便一句暧昧的言辞就几乎把他打回原形,足以说明其真实性。

“影子”可以作证,伏黑惠这些年沉稳自律得像一个苦行僧,但这不代表他从不怀念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候。

无知的少年时代,笑是日升,哭是月落,一切天经地义。

他并不厌恶自己的从前,只是真正回想起来时偶尔会觉得汗颜。

有些事情只有无知的时候人才会大胆,就好比把眼泪鼻涕擦在对方几十万的衬衣上,就好比把身体当做筹码挥霍一空去搏一记滚烫的眼神。

这些事他现在可做不出来。

喜欢上一个人是人的本能,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本能是毋庸置疑的生理机制,像命运般主宰他驱使他,使他的灵魂毫无招架之力。

他那时又能怎样抵抗呢。

在他寡淡的生命里,从未感受过比那人更具真理的引力,从未目睹过比那人更似恩典的神谕,他出现了,旷古烁今,那他就只能欣然接受,对命运毕恭毕敬,自此满怀敬意地燃烧自己。

说这有悖情理的爱加速了他的自毁倾向也不为过,总之他从小到大最擅长这件事。

国中时候的起他终于变成了一张被拉紧了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弓,刚烈到不是要射穿别人就是要折断自己。起初他以为五条悟就是那无辜的猎物,被他看中是顶顶不幸,但他仍旧不依不饶地追缠,誓要将其一击命中。

这过程是惨烈的,混杂着无止尽的肢体冲突,他总是混迹于各种麻烦里,不知节制地打架斗殴,对挑事者来者不拒,若是有人不服挑衅他也乐见其成,大不了就又是打一架,挂彩最好,伤在能看到的地方更好,他想看到那人平静的眼神因此泛起微澜,想看对方失望的神情,不耐的目光,失控的肢体,他想让对方也感受到自己的痛苦,感受这自陷囹圄的绝望,再不济他也想要对方施舍他一丁点怜悯,一丝丝疼爱。他想要对方眼里燃起火烧火燎的欲望。

可那双蓝眼睛里偏偏什么也没有。

那六眼似乎早已洞悉了所有,他不为所动,像是早知一切会如此,也深知一切都会过去。

上药的时候伏黑惠会脱掉上衣,赤裸站在对方面前,和对方相比,他像是孱弱的能被随意捏断脖颈的初生羔羊,他引颈就戮,而对方无意决裁他的生死,触摸他身体的手就像雨点砸落进蓬松的土地般无声无息,不偏不倚,没有半分私欲。

那时他从不喊疼,仿佛五条悟带来的疼痛都是一种恩赐,他全神贯注地感受对方游走在他身上的手掌,指腹的触碰,指茧的摩擦,起落都是无心又无情的风流。

他要疯了,一具十四岁的躯壳像关着一头不知疲倦四处冲撞的野兽。他年少无知的欲望像海啸般高涨着席卷一切,他想要沸腾,想要熔化,想要被太阳烧死,那是爱吗,想要以死被驯化和句读,是爱吗。

放肆到最后,爱与欲与生与死一同迸裂的某个十四岁的夜晚,他颤抖地握住对方纤长的一贯为他抚平伤口的手,献祭似的亲吻对方的嘴唇,唇瓣抵住对方的干渴地蹭,连真正的吻都不会,却朦胧地渴求着性。他无知到自己无解的地步,他只知道,他立刻、马上、现在就要占有与被占用,拥抱与被拥抱,吻与被吻,那是他那时所理解的世上最不可分割的关系。

而对方只是轻轻推开他,用那双预见了一切的蓝眼睛望穿了他的欲念。

“惠,你还没长大,不知道这意味这什么。”

他如此决断地告诉他。

伏黑惠终于意识到五条悟不是他的猎物,而是他宿命的持弓者。 

他是大人。

他总是对的。

伏黑惠心里麻木地劝服自己接受,燃烧的灵魂仿佛被劈开成两半,一半失魂而死去,一半落魄却苟存。

 

 

06.

伏黑惠果真睡了个好觉。

日上三竿他才醒过来,本还想赖床,可转念想起下午还有约,又只得爬起来收拾洗漱。临走时在公寓里梭巡了一圈,五条悟果然早已经走了,他无意探究对方这些年都在忙什么,不打扰不窥探也是一种成人的礼仪。

没有正常人会约在陵园叙旧。

但咒术师都不是正常人。

乙骨忧太提出这个邀请的时候伏黑惠欣然允应,丝毫不觉不妥。反正他迟早要去的,一个人去也是去,两个人去也是去,况且前辈的邀约,他从来不拒绝。

他从计程车上下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一束白色的香石竹,乙骨长身欣立在门口等他,两手空空,背上也没负刀,闲散得像是去郊游的人。

“前辈不拿点什么吗?”

“时不时总要过来,今天就不了。”

伏黑惠了然。

二人循着青砖拾级而上,两边的矮坡上起伏错落的都是或奢或简的坟冢,坡顶有一排无人修葺而蓬勃生长的黑松柏,枝叶繁茂,旷地里径自悠远着。

咒术师们许多都葬在这里,包括不少二人曾经相识相知的同伴。

伏黑惠只带了一捧花,一座墓前送一支,送了一圈,七海前辈的,野蔷薇的,真希学姐的……七年来相熟的人,一捧花正巧送完。之后又注意到几个从前未曾见过的碑,许是这几年他不在的时候离去的人,踌躇着想献点什么给这些陌生同僚时,他却捉襟见肘了。

一捧花慰藉不了这样体量的死。再多花也不能。

“总还有下次的,这次就算了吧。”乙骨安慰他。

“不晓得下个任务什么时候,说不定过几天就又走了。”伏黑惠说出事实。

乙骨望天,目光飘到远处,淡淡道:“当初是我推荐你去外派的,但也没想到你会去那么久,没想过自己申请调回吗?”

“没想过,哪里的诅咒都差不多,没什么两样,外边酬金还要多点。”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热衷于积攒存款,虽然不知道要用在哪里,但他开始像曾经厌恶的大人那样未雨绸缪。

“出去这些年,心境有什么不同吗?”

对方意有所指,伏黑惠也不是听不出来。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但是好像前辈们都不太相信这件事。”

咒术高层在四年前祓除两面宿傩的战役中死伤惨重,在那之后几经博弈和换血,如今已经大变了样,保守派如今已经退居幕后,再也没了实际的话语权,伏黑惠也从未被现在的高层为难过,但被特别关注的感觉总是让人不那么自在。

“也没有啦,祓除两面宿傩后你已经是准特级咒术师,大家只是比较关心你现在的咒力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对啊,毕竟他是手刃了自己挚友还兼具自毁倾向的人,一点额外监视总没错。

“好吧。”

再说什么都是矫饰了,伏黑惠垂下了眼眸,不如听风。

二人沉默伫立在一座简单的无字碑前,夕风徐徐地吹拂着,日落余温总有些怅然,不远处的黑松柏迎风作响,宛若悼颂的低吟。

最后还是乙骨忧太打破了沉默,倏然出声。

“惠介意让我看看你的‘影子’吗?”

伏黑惠偏头凝视着他的学长,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前辈不是真的想看‘影子’吧。”

乙骨哂笑:“被你发现了。”

在祓除两面宿傩大概半年后,伏黑惠突然咒力暴涨,领域完全成型,特级咒灵的拔除任务都能轻松胜任,据同行者说,他的领域里有很可怕的黑色活物,有时轮廓像个人,有时则像个怪物,形态不定,能像血盆大口一般吞噬掉所有掉进领域的咒灵。本来以为那是伏黑惠新调伏的式神,但咒术师们发现伏黑惠根本不需要用手势结印召唤它,那东西在伏黑惠的领域里随心所欲活动,似乎没有任何界限,伏黑惠甚至会跟它说话,但没人看过它真正的形态或是听到过它的声音。

伏黑惠叫他“影子”。

可那又是什么?

人总是惧怕未知。尤其是未知而强大的力量。

乙骨深谙此道。

不管高层怎么换血,人心总是相似的。

所以他只能自告奋勇去解开谜团了,如果是可以驯为己用的力量,高层应该也不会为难惠吧。

“你为什么叫它‘影子’?它没有名字吗?”

“应该是没有的吧。”

那应该就不是式神了,乙骨暗想。

“不起个名字吗?”

伏黑惠摇摇头。

起名是一件太过悱恻的事。

有了名字就有了生命,赠予了名字就等于赋予了期望、结缔了羁绊。

这些都不适合他与“影子”之间的关系。

但是被看见也无所谓吧,他想,迟早是藏不住的,只要他还做咒术师一天,他的能力就不能也不应该有秘密,哪怕他是掌控阴翳的人也一样。

“给乙骨前辈看也不是不行。”

预想中的抵触并没有发生,伏黑惠十分配合。

“虽然一开始也没想过要刻意隐瞒,但还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拖到现在,抱歉了。”

乙骨忧太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后辈。

时隔多年再见到伏黑惠的时候,他先是觉得对方好像没什么变化,一样的沉默寡言,一样的温柔里又隔着距离,但现在他完全不这么想了。

好像看到一个从小认识的邻居家的小孩突然长大成人一般,乙骨难得心生慨叹,心绪复杂。

“打个招呼吧。”伏黑惠对着乙骨身旁说。

已经出现了吗。

乙骨循着他的目光偏过头去——

熟悉又经年不见的少年仿佛跨过了生死立在他身旁,正咧嘴对他笑,笑也是熟悉的暖阳,明媚得让他一下子恍了神。

“你好啊,咒术师。”

特级咒术师之一的乙骨忧太瞬间就能感知到对方特级咒灵的气息,但是又完全不知道怎么解释面前的这张和过去后辈一模一样的那张脸。

“你……是虎杖吗?”

“不是,但他好像跟我长得一样,我又没见过,只能这么告诉你了。”

“影子”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一脸无所谓,他对自己长什么样并不感兴趣,反正平时它基本连个固定形状都没有。

乙骨忧太好像想明白了什么。

世界此刻静默到连风声都不再有,他看向伏黑惠,那个已经长大的孩子正望着故友的墓碑出神,墓碑无字,也是他故友的要求,伏黑惠的脸如今可以平静得像一张无字无皱且无色的新纸,读不出任何情绪和故事。

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痛苦吗,在自责吗,时至今日也无法解脱吗?

可能都是吧。

若不是这样,谁又会诅咒自己呢。

 

 

07.

十八岁的伏黑惠杀死了一个善良的人,哪怕这个善良的人自己也是共犯,是帮凶,他也仍要为此受到惩罚。

已然扭曲的世界里无人能度量他的罪行,所以他就自己代劳了。

说来荒谬,他竟是他自己的审判者和行刑人,而基于他曾经自毁的种种一切表现来看,这一切居然可以出奇的自洽。

惩罚是从失去爱的能力开始的。

他开始恨了。

如果他曾经对五条悟的一切幻恋都是出于本能,那么那时他的恨也是出于本能,远远超出他的自控范围。

这种情绪远比埋怨抛弃自己的伏黑甚尔或厌恶为祸人间的诅咒要强烈得多。

恨纯粹得像一场核爆,崩山坼地且余害无穷。

五条悟是在两面宿傩的祓除事件发生半个月后才从狱门疆里出来的,多么无可奈何的一场宿命的玩笑。他被封印的两年半里,咒术界天翻地覆,死伤无数,涉谷事件里钉崎走了,七海前辈走了,真希学姐也没了,后来又死了那么多人,即便如此,伏黑惠也不曾觉得五条悟对此有任何责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和业报,如果这个世界的平衡要靠一个人去维系,那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失衡。

可他对自己杀死了虎杖悠仁这件事却难以一视同仁。

但凡五条悟在,那一切应该都有斡旋的余地吧,咒术高层不一定会牺牲虎杖去袚除两面宿傩,虎杖不一定需要以殒命为代价去震慑诅咒师来势凶猛的围剿。

如果五条悟在就好了。

只要五条悟在就好了。

虎杖或许不会死,他也不用成为罪人,他还可以继续坚守自己咒术师的信条。

然后一切就破碎了。

他的自我和理想在十八岁化为齑粉。

如果五条悟不出现就好了,可他偏偏从狱门疆里出来了,偏偏在袚除事件结束后出来了,偏偏他是他所剩无几的执念,偏偏他再出现也仍让他觉得欣喜——好歹到最后,他没有失去这个人,瞧啊,他多幸运。

可他怎么能幸运,怎么能侥幸一个人幸福,他这样一个卑劣无能的幸存者,一个面目可憎的受命运摆布的刽子手。

阴翳张开了鸦翅,拖他坠进了黑色深渊,那里除了恨,没有别的气口呼吸。

他恨五条悟。

而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理智和最深恶痛绝的自毁情绪又残忍向他剖白,其实你最应该恨自己。

要恨自己名不副实的才能,恨自己从头到尾没救下过任何人,恨自己从来戒不掉下意识的依赖,恨自己尘埃落定后总想着推卸责任,恨自己像曾经鄙夷的人那样蛮横将拯救一切的义务推给五条悟,恨自己即将在恨意中溺毙的时候仍像个孩子一样想向五条悟求救。

那样暴烈而深刻的恨,对十八岁而言实在过于庞大。

他被吞噬,被淹没,溃不成军。

他再度叛逆起来,自暴自弃,甚至想自生自灭。任务也不做,高专也不去,反正三年级也只剩他一个人了,回去那里做什么,谁的电话他都不接,家和宿舍也都不回去,连津美纪的讯息也屏蔽,只晓得终日在外游荡,像一抹无依的孤魂。他又开始打架,抽烟酗酒样样都有模有样,不是为了排遣痛苦,也不是为了装酷,更不为了自我麻痹,他只是觉得无所谓了,变好变坏,有用无用,都是见鬼的大人的规则,他不想学着遵守了,也不想再被期待,期待他的人一个个都遭殃了,津美纪被诅咒,五条悟被封印,虎杖最倒霉,直接被自己杀死了。他真是个了不得的祸害。

要是能消失就好了,但他连消失的权利都没有。

他得活着,活着才是刑罚。

于是他只能把自己放逐,不想被找到也不想被拯救,他一身尘秽混杂着血污卧坐在巷子里,身旁只有一只呜咽着的脏兮兮的小东西。

对,和它一样,做条野狗就好了。

可五条悟偏不让他如愿。

他出现在巷子里,洁净无垢的鞋子纤尘不染,衣袂都仿佛生风,一张与黑暗格格不入的俊美的脸,一双把他扒光了扔进日光下鞭笞的眼。

他立定在他面前。

真让人厌恶。

伏黑惠踉跄起身,没有交谈的欲望,转身要走,被对方抓住手臂按捺住,动弹不得。

他回头,露出一副恶狠狠的眉眼,自以为冷酷的嘴脸。

“请你滚开。”

而那人视若无睹。

“你该回去了。”

一开口,就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令他发怵,令他发恨。

他甩开对方的手,用力将其一推,忍不住发火:“你凭什么管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他狼狈的样子自己都不想看,他只想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待着,就连这样的权利他都没有了吗。

他转身又要走,再次被对方箍住了手臂,力道之大,他甩不开,越挣扎只会让自己越吃痛。

“回去。”

他抬头,讶于自己竟能在对方的蓝眼睛里再次看到怒意,那可是他十岁以后就再也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于是他更恨了,他恨,恨对方总是有那么多可以完美恪守的底线,恨对方永远年长他十三岁的气定神闲,恨他总是只手翻云覆雨随意就能搅乱他的人生。

他嗤笑,觉得对方此刻的怒意如此滑稽。

“凭什么啊,凭你是大人嘛,凭你从来都不喜欢我却养大了我吗?你要现在来做我父亲吗?明明从来都不管我死活,一个无知的追着你跑把你当天把你当地的小孩,你肯定烦透了吧。”

他非要用最恶毒的语言绞杀彼此。

“我受够了。受够了你总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受够了因为跟你相差十三岁就永远被你当成小孩,受够了自己在你面前总是无知连喜欢都是错的!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真恨你!”

“除了我的咒术,我还有什么于你而言是有用的呢,跟你比起来我的能力算什么,我只会带来灾祸,现在我杀死了我的伙伴,杀死了你的爱徒,怎么样,讨厌我吗?”

恨也似一把火烧了起来,轰轰烈烈,那么痛快。

“你又不说话,你看,你永远不是戏弄我就是无视我,那现在凭什么又要来管我?你不是一贯冷静自持只会冷眼旁观吗?求你现在继续吧,离我远点,拜托你别再烦我了!”

伏黑惠几乎是咆哮着说完了自己人生中最难堪的一段话,也是最言不由衷的一段话,言语在那瞬间化为杀人不见血的利器,被他残忍地拼尽全力刺了出去,不死不休。

是错觉吗,他于一片黑暗和迷蒙之中像是看不清面前人的脸,恍惚之间,他竟发现那张脸上有了痛苦的神情。

那是痛苦吗,还是他疯魔爆发的癔症,癫狂而错乱的幻觉?

他惊觉自己脸上一片湿凉,抬手抹去,那是垂死的心挣扎着流出的示弱的液体。

原来杀死五条悟就是杀死自己。

可他已无从再得知五条悟当时的神情。

在再次凝视对方之前,他已经被五条悟抱进了怀里。

五条悟抱得很轻,像抱一簇轻轻一碰就要坍塌的灰烬。

大人的臂弯,心上人的臂弯,所恨之人的臂弯,所弑之人的臂弯。

在那里,把自己焚毁抛弃了的伏黑惠又重新被珍而重之地拾了起来,他开始大哭,眼泪把灰烬洗落,露出稚嫩又爬满裂纹的心。

“我们回家吧。”

五条悟在他耳边哑声低语,那是伏黑惠听过最温柔的声音,温柔到浇熄了他。

他不再抵抗,任由对方牵了回去,像一个无法自理的婴孩,任对方给他擦脸,给他洗澡,给他穿衣,给他吹头发,把他抱进被窝里。

他坐在床边看他入睡,而他则缄默着听他沉静的呼吸。

阒静的夜里,他们像是斗累了的兽,终于迎来了和平。

“我恨你。”

“我知道了。”


这是他离开前他们最后的对话。

 

 

08.

五条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凌晨一点了还没回家。

伏黑惠枯坐在客厅等他,这也是幼时养成的恶习之一,他一边痛骂自己不争气,一边又忍不住挪去了阳台往楼下看。

对方如今实在也没必要向他汇报行程,可他又担心万一对方昨天扔给自己的钥匙是唯一一把怎么办,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对方进不了门。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他简直觉得福至心灵,终于可以开了门去睡觉了,没想到开门之后才是真正的折磨。

伊地知几乎是驮着五条悟进了门,整个人累到额头冒汗,家入硝子则跟在二人身后。

“悟就拜托你照顾了。”硝子笑眯眯地帮伊地知把五条悟卸下来转交给他,他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一身酒气的男人压了个满怀。

“啊,是惠——”

真是难为他了,居然还认得出自己。

怀里的醉醺醺的男人实在太重了,对方毫不客气地几乎把全身重量压在自己身上,伏黑惠忍不住怨怼地看了一眼硝子。

“前辈干嘛不用反转术式替他解酒。”

硝子故作神秘竖起食指左右摆动了两下。

“咒术师偶尔也需要过普通人的生活。”

“这是前辈现在戒烟失败的原因吗。”

硝子嘴角抽动。

“惠真的一如既往是个臭小鬼呢。”

“可以帮我把人抬进房间吗?”

硝子眨眨眼,伊地知假装自己在看天。

“那是只有惠才能进去的地方哦。”

两个人好像在打哑谜。

总之二人都袖手旁观,唯一的好心就是替伏黑惠关上了门。

伏黑惠独自艰难地抱着五条悟把人往房间里带,对方步履虚浮,走得极不配合,不仅压得伏黑惠喘不过气,还差点把自己给绊倒,一点没有人类最强的样子。

把人放倒在床上后,五条悟难得变得乖巧了,脸碰到了自己的床就开始放心熟睡,接下来不论是给他脱鞋,换衣服,摘眼罩,又或是擦脸,这个人都毫不抵抗。

伏黑惠回忆起那段极度自我厌弃的不堪回首的过去,发现他们现在好像角色对调了。

他抬手捋了捋五条悟额前散乱的头发,那人脸上也还很烫,醉颜是酡红色的,淡粉色的嘴唇微张,纯稚得像孩子一样。

太具有欺骗性了。

五条悟性格恶劣,不分场合随心所欲地开玩笑,但在重要的事情面前一贯是个强势说一不二的大人,留给学生和后辈的样子意外可靠,顽劣之余也仍教人觉得凌厉,只有极少数人见过他毫无防备的样子,更别说他脆弱的模样了。

而伏黑惠却可以轻而易举得到这一切。

喝他的水杯,穿他的衣服,进他的房间,看他的睡脸,可以抱他,摸他,难过时甚至揍他,除了走进他的心。

二十二岁的伏黑惠终于沉淀下来,认清了自己似乎在对方面前几乎百无禁忌的事实。

为什么要花那么久的时间人才能真正懂得过去发生的事情呢。

他其实一直被纵容和偏爱。就连那样惊世骇俗的冒进都被一并被对方包容了。

仔细想来,五条悟确实做了一个称职而完美的监护人应当做的事,他本分完成了一切应尽的义务,指导他,教育他,给他自由,给他信任,几乎断绝了他一切因年少冲动而犯错的可能。

但那时候的自己是那样的索取无度,那样的贪得无厌,那样不留余地。

伏黑惠一顿自省,略微还有些难为情,想到过去那个一腔孤勇的自己,就好像是另一个人。

他重新给对方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来,准备回去睡觉,却突然被拉住了手。

五条悟苍蓝色的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

伏黑惠一时心惊,细细回想了一遍自己应该也没做什么僭越的行为,才放下心来,二十二岁了再被教育如何与人保持合理距离的话,他可受不了。

“怎么了?哪里难受吗?”他轻声问。

“惠。”

“嗯?”

“惠。”

“嗯。”

“惠。”

仔细一看,那蓝眼睛径直睁着却完全失神,看来是真的醉得不清。

他喃喃,唤他的名字如咒语,顶着一张引人遐想的脸,无限缱绻。

没办法,伏黑惠现在也还是承认,五条悟的确是自己畸形审美的启蒙人,哪怕是醉成这番样子,他也还是觉得对方可爱。但好在伏黑惠这么些年早已见过些大风大浪,练就金刚不坏之身,现在好像也能对这张脸免疫了。

如今他看那人碎星般的睫羽,翕动着唤出魔咒的唇,再也不会体会到那种令他火烧火燎又坐立难安的悖德欲念,岁月把宏大的欲望冲淡,磨碎,碾平,皈依平静,火焰终于止息。

伏黑惠轻轻回握住对方的手,像他小时候那样,攥住对方的小指。

“我在。”

五条悟迷蒙着怔愣了一会儿,似乎是用力在理解这个词,半晌过后,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一夜无梦。

 

 

09.

津美纪的生产日来临的时候,伏黑惠早早就去了医院,同去的自然还有五条悟,两人名义上的监护人。

准爸爸拿着相机穿上了全套的无菌服进了产房,而伏黑惠自然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焦躁不安地坐在门外等,听那疼痛的嘶喊和忍耐的低吟一声声堆叠在一起穿墙而来,全是陌生而无法等量同化的痛苦。他不能理解,怎么有人会自愿承受这样的折磨和危险呢?说他对人性消极也好缺乏母爱也罢,反正他无法认同,如果生下这孩子要夺去津美纪的生命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先杀掉这个孩子。可津美纪一定不会同意,如果到时候他会怎么做呢?他会任由津美纪死去吗。不会。他估计会打晕津美纪吧,可他能承受擅自做了决定后津美纪的怒火和怨怼吗,津美纪会不会从此就跟他翻脸了,他会从此失去津美纪的吧……

伏黑惠越想越远,越想越夸张,越想越偏离这神圣日子的真谛,这是他惯有的紧张时候的发散,这种发散会缓解他的焦虑。

他决不会在现实中跟津美纪讲这番话,他不会跟任何人说,这些发散通常都是毫无逻辑悲剧,甚有时会演绎到地球从此毁灭的结局,这样羞耻的神游,他跟谁也讲不出。

但现在不知怎么回事,他总有一种五条悟肯定知道了的感觉,不然这人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笑笑地看着他了。 

“您可别告诉我六眼现在可以听到人的心声了。”

那他一定接下来就杀人灭口。

五条悟勾着唇角,心情很好的样子,摇了摇头。

“不是哦。只是觉得好怀念,看到熟悉的惠。”

两人中间隔了一个空座的位置,那是伏黑惠坐下时无意识空出来的距离。

五条悟今天戴了墨镜,遮住了双眼,因此真实的情绪也无从知晓,但伏黑惠总觉得对方的笑并不那么真切,或许也是因为自己于心有愧吧,为那分别前夕惨烈而难堪的剑拔弩张,也为那一走了之四年的不闻不问。

明明五条悟什么错也没有。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听起来有点心虚。

“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太真实嘛。”他语气感慨。

“我不就还是我吗,虽然长了个子。”

“是啊,以前明明那么小一只。”

“……让您失望了真是抱歉呢。”

伏黑惠对五条悟老父亲似的慨叹心有余悸,想当初他十二岁跨过身高165这一大关的时候对方就已经难过得像要哭鼻子,抱着他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命令他不要再长了,再长就没办法抱在怀里搓圆捏扁了。

只可惜五条悟也有难以如愿的时候。

“惠这些年在外面,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对方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

伏黑惠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电子屏滚动播放的蓝天白云,产房里津美纪痛苦的喊叫声似乎没那么让他煎熬了。五条悟式的温柔他心领神受,于是接下了话茬。

“诅咒的事哪有什么有趣的。”

“难忘的呢?”

伏黑惠认真回想,这个倒是有的。

“有一个独居了二十年的女人诅咒了自己离开家的狗。”

“惠果然对小动物有某种执念呢。”五条悟一如既往打趣他。

伏黑惠摆出了一副你要是不想听我就不讲了的表情,五条悟马上举手投降。

“抱歉抱歉,那然后呢?”

“然后诅咒被我祓除了啊。”伏黑惠理所当然接道,只是脸上露出了一丝难过的神情。

“狗狗早就已经要老死了,它应该只是不想让对方伤心才自己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想要自己独自死掉。”

“但人类却无法理解它的感情。”

“还将自己自私负面的情绪强加在它身上,叫它不得好死。差点酿成大祸,还好被及时发现了。”

五条悟点点头,神思邈邈。

“惠救了她呢。”

而伏黑惠却认真地否认了。

“我只是祓除了诅咒而已。”

那确实不算是救。

祓除了诅咒并不代表人就不会继续恨和痛,人的情绪是可以自我生长和繁衍的有机体,而他只是一个咒术师,做不到愈合人心将世界一下子拨乱反正的事。

“后来她知道狗没了之后自杀未遂,被邻居家送去医院抢救回来了,大概是因为太孤单了吧。”

眼看气氛逐渐有些肃穆,伏黑惠也不想在这个时刻这样扫兴,于是又故作轻松转换了语调把故事说完,其实结局还是很圆满的。

“但她现在已经结婚啦,好像都想开了。上次见到,她看起来过得很幸福的样子。”

“还养了一只新的狗狗。”

“所以是她自己救了自己。”

而他除了祓除诅咒之外什么也没做,自然也没必要居功。

“说的不错呢。”

五条悟明明是欣慰,却不知为有些怅然。

沉默的间隙里,伏黑惠难得意识到,漫无目的随意倾倒和寒暄也是一种自我排解,此刻他已经不再为产房里的一切动静而风声鹤唳了,这样久违的平心静气的对话抚平了他的焦虑感。

伏黑惠由衷觉得回来真好,再见到老师真好。

五条悟双手插兜,眼神藏在墨镜后,二人静坐着面相正对方的墙,默契地谁也不看向谁。

气氛里蕴萦着一种坦然且释怀的温情,好似此刻的一切都能被宽恕和原谅。

良久,五条悟缓缓问他。

“……惠还恨我吗?”

他口吻淡淡,像问着今天的天气。

伏黑惠深知这静水下的暗涌,一如他无法忽视自己此刻死灰复燃般剧烈跳动的心脏。

“不恨了。”

世上没有理所应当的好,他不能永远心安理得接受对方的偏爱和善意,他需要和过去的一切妥帖地告别。

“那都是气话,我其实只是恨我自己。”

说到底,从前他的叛逆都是损人害己,伤害最深的人,除了一个叫伏黑惠的男孩以外,就是他的老师,他已经深刻检讨了。

“以前的事,全部——”他微微停顿。

“对不起,五条老师。”

人总是需要对自己以前犯过的错伤过的人道歉的。他想,他们以后或许仍可以是世上彼此最亲的人,但伏黑惠再也不想用那样燃烧自己又摧毁他人的爱恨去禁锢对方了,那样沉重的枷锁,不应该用去囚禁一个至亲至爱的人。

“惠永远不需要对我道歉哦。”

五条悟习惯性伸手,像是要揉他的头发,但却恍惚愣在了空中,最终恹恹收了回来。

“你长大了啊。”

无喜无悲的一句话,不知为何像是裹挟着无量的哀愁。

伏黑惠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终于无可避免地庸俗地和成千上万人一样变成了大人,他不再恨,也不再迷恋,一如对方从前希冀的那样,一如宿命论里既定的那样,伏黑惠终于懂了,五条悟是命轮向他砸下的良莠各半的因果,是他的必经的劫,他需得藉由这个人才能去参透爱恨痴嗔,只有他长大了,才能还对方以自由。

只是为什么那人的声音会颤抖呢,如假面被劈开一道裂缝,山海皲裂出一道罅隙,他早已没有欲求,却仍迫切想要寻根问底,恶劣地想看对方那裂痕下的汹涌的到底是什么。

然而这一切只能戛然而止。产房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啼哭。

那是新生降临了人世间。

 

 

10.

幸出生了。

名字是伏黑惠起的。

在津美纪的盛情指定下,他绞尽脑汁想才得出这个字。

为此,他特意强调了是珍宝的幸(sa chi),而不是幸运的幸(ko u)。他想送出的第一份礼物是一个确切存在的名词,而不是反复无常的形容词。

送出这个祝福前,伏黑惠原本相当不待见这个新生命,“像猴子一样”,他是这么说的。

第一眼看到幸,那孩子完全是皱巴巴的,红彤彤一团,局部还有点发黄,眼睛都睁不开,胎毛完全濡湿贴在脑门上,反正丑得惊人。

当时一群人围着津美纪和幸,医生和护士都说这是个健康漂亮的宝宝,自己也很努力,都舍不得让妈妈痛太久,被脐带缠住了也坚持住了,像这样危险情况仍然顺产出生宝宝几乎没有哦,能顺利出来真是了不起,伏黑惠听后却完全不认同,这家伙到底出了什么力啊,明明完全只有津美纪一个人在辛苦吧,居然所有人还都要夸他。

他们一定合不来。他从不喜欢小孩。

可他很快就被打脸。

伏黑惠被催促着上前,新生儿的嘴不自觉的吮吸着什么,小手也摆动着无处安放,他试探地伸出一根手指靠近,懒懒跟这个脆弱的生命打了个象征性的招呼,却被软软地握住了手指。

生命和生命的触碰是那样直接,他握住他,两人就互换了温度,明明一个小时都不到之前,这家伙还惨兮兮地被脐带缠着脖子,可现在他就能这样独自存在着了,能自己呼吸了,小小的心脏律动着,身体散发着热量,不时使劲儿睁着眼,像要用力看清这个未知世界。

他像是在告诉他,即便是现在这样我也很努力了哦,努力地成型了,努力降生了,努力存在了。

伏黑惠有那么一点点被触动,虽然他拒绝承认。

他对人性的态度一贯是消极的,人类都那么弱小又敏感,胆怯又疯狂,善良的人那么少,丑恶却有那么多,他本应该对这世上的一切人都感到厌倦和疲惫,可他又总会被人牵绊住,被人身上莫名不屈的生命力给折服。

这一切矛盾又合理得就好像他自身的存在。

他终于明白,或许他轻视人类就像他轻视自己,或许对人类产生厌恶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他是一个无法喜欢上自己的人。可就连他这样的人也同样不愿意放弃求生的机会,他的身体和心会违抗着他的意志自救——他开始遗忘了。

或许是因为忙,或许是因为累,或许是因为真正做到了远离,又或许是因为这么些年他终于试着独自认真生活,他逐渐忘记那炽热又窒息的爱,也忘记那沉痛又腥腻的死,经常他会大街上发现自己与任何一个普通人无异,会因为工作结束的早可以去喝一杯感到开心,也会因为买到限量签售的书籍而兀自兴奋,会因为路上捡到了一个二十五分的硬币而忍不住在回公寓的路上哼歌,超市买菜打折,赶上末班地铁,琐碎而平凡的快乐那么多。

可转眼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心中就会警铃大作。他怎么能够忘呢,虎杖都已经死了,而他居然还要忘记他吗。

他得时刻记着,记着才能感受到痛苦。

那时他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惩罚不是失去爱,不是变得恨,而是不能忘。

痛苦如影随形,掐灭每个喜悦的苗头。

他好像从来没能真正放过自己,幸存者罪恶扼杀了一切自愈的可能,结痂的伤口总被撕开,他还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而这皱巴巴的孩子扭动着胳膊,软绵绵揍他一拳——

不对哦。他像是在这样告诉他。

哪有什么幸存者啊。

明明努力了的啊。

他明明也是那么拼命来到了这个世界,摸爬滚打地长大,从不会爬到可以跑,从不会站到可以跳,努力学会了说话,努力学会了写字,努力学会一个人好好生活,熬过了爱也挨过了恨,漫漫长夜里自我憎恶也不想死去,想要等来新生。

他明明这样努力地活了,用尽全力了。

如果这样的他被看做是侥幸的话,那就当他是吧,或许他也值得。

“惠……”

津美纪虚弱地笑了笑,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哭了呢,哎呀,”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年没见到惠流眼泪,“吓我一跳……”

明明她做了母亲都还没哭呢,惠真是……“惠肯定很喜欢宝宝吧。”

伏黑惠用力擦去眼泪,不屑一顾,“才不呢,”他哽咽着反驳,“像猴子一样。”

津美纪仍是笑了笑,她是最知道他的,拉过他的手,惠的手掌也已经长大到握不住,可她仍然忍不住想去保护这个弟弟,想让他快乐起来。

“要取个名字吗?是魔法哦。起完名字你就觉得他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孩子了。”

“才不要呢。”

“试试嘛。”

“我起不好的。”

“哎呀我们都相信你的,姐夫也同意的哦,我们其实早就商量好让你给宝宝取名了。”

伏黑惠应声看了过去,抬头,真的发现所有人都在笑着等他。

期待的,包容的,善意的眼神,他们都在等他赋予这个孩子另一种层面上的新生。

他可以吗?他默默问自己,而津美纪握着他的手给他肯定和鼓励。

于是,被鼓舞着的伏黑惠捏了捏新生儿的脸,认真沉思,片晌过后,他缓缓开口。

“就叫‘幸’好了。”

就像听到了呼唤似的,幸偏过了脑袋,茫茫然看了他一眼。

名字果然是最短的魔咒。

死原来真的可以被生救赎。

从那一眼开始,伏黑惠真的觉得幸变得十分可爱。

可爱的幸,是上天派下来,给他新生的孩子。

 

 

11.

布满阴翳的领域中,伏黑惠和“影子”并肩坐着。

“影子”在他们二人的关系中永远是打破沉默的发问者,就连现在也一样。

“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的。”

“影子”叹了一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叹气,他还不懂遗憾这种心情。

“其实我大概也猜到了,最近我越来越弱,你的恨不够强烈了。”

“对不起。”

“为什么要向我道歉,我本来就是依附你而生的吧,说到底,我存在或消失本都是你说了算。”

要最后说点好听的话吗。

“其实你也是个不错的搭档,救过我很多次。”

“影子”并不领情。

“我并没有救你,我只是自保而已,我们本就是一体的。”

它果然是伏黑惠自己的心魔,说话都很有他的风格。

“还有什么话想问我的吗?”

“影子”想了想,真心疑惑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为什么一定要祓除我呢。”

伏黑惠冥思之后给出了答案。

“……以后,我想走在光里。”

“哈?我也可以晒太阳啊。”

伏黑惠终于记起了自己是在跟一个非生物也非智体的咒灵说话。

“……我不想再恨自己了。”

“恨不好吗?明明恨会让你更强大吧。”它歪了歪脑袋。

在它看来,强大以外的事情都毫无意义,它不明白为什么伏黑惠会情愿让自己变成弱者。

“不会,恨只会增强咒力,并不会让人真正变得强大。”

“这有什么不同吗?”它被绕晕了。

伏黑惠停顿片刻,直视它认真回答:“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咒力做不到的,再强的咒力都不行,但是一个强大的人或许可以。”

“比如呢?”

“比如接受自己是一个无法拯救他人的普通人。”

“我不懂,明明咒力更强了,你就可以救更多的人。”

“我从未救过他们,我只是祓除诅咒罢了。如果他们接下来活了下去,那也一定是因为他们自己。”

“影子”似懂非懂点头,很快举一反三。

“所以你现在袚除我,也是为了活下去吗?”

伏黑惠哑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有的时候他会被“影子”的思辨能力给折服,以为它真的是有血有肉的人。

“不知道。”伏黑惠从不对自己的心魔撒谎,“但那样我或许可以慢慢开始忘记。”

“忘记了你就不会再恨自己了吗?”

他其实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恨才不能忘,还是是因为忘不了才总是恨。这两者互是彼此的因和果,他已经无法拆解,只想全部一股脑甩脱掉。镣铐太过沉重,他已经背负得够久了。

“不知道,但我想先试试看。”

顶着虎杖悠仁的脸的少年形态的咒灵坐在自己身旁,他们对视,像溯回了时光。

他的领域像条连接了生死的河,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嬉笑玩闹着从他面前游走而过,他们真正活着,畅快地谈天说地,大千世界都徒手可握,他们就这样走了过去,逐渐走远,伏黑惠却不再追上,他凝注着他们的消失,默默在心里悄声道了别。

是时候了。

伏黑惠站了起来。“影子”随他一起。

消散的前一刻,它问他,自己能否有一个名字。

万物都有名讳,而它却好像从未真正存在过。

伏黑惠有些难过,但仍是摇摇头。

他们不是这般能建立起羁绊的关系。他无法许诺它生的意义。

他们最好相忘,永不再见。

“是吗。”

“影子”抬头望了望天,它最后的声音逐渐被风吹散,泯灭于世间,阴影正在散去,领域逐渐破开,帐也消减,万顷的光照了进来。

黑松柏肃穆地被簌簌吹响,太阳晒得伏黑惠此刻暖洋洋。

他抬手抚上他面前的无字碑,也不管是否真的有亡灵,不管他们是否听得到。

“我总要再见到你们的。或许是很久之后吧。”

“但在那之前,请允许我忘记吧。”

 

伏黑惠拾阶而下,莓苔布满了石板的间隙,繁茂得令人心生爱意。

白昼逐渐变长,寒过了就是绵密的雨,雨过了就是苏生的旭阳。

季节好似重新开始轮换,时间也密齿也再度咬合,他感受着周身的暖意,好似灵魂的某一处逐渐醒了过来,今天他才开始意识到,原来幸是初春里生的孩子。

这样美妙的日子,一切或许又回到正轨,或许脱轨的那一段旅程也是正轨之一,他信步走出了陵园,五条悟在门口等他。

那人近年不带学生之后似乎开始热衷于穿常服,品味也佳,今日穿了挺括的风衣搭了黑色卫衣内衬,没戴墨镜和眼罩,远远看到他,便冲他招手,耀眼得不似这世间的人。

他走近了对方,两人一同并排漫步着下山,影子交汇于无人的窄道,叠成细长的一条。

“五条老师今天很帅气。”

伏黑惠不吝夸他,以往他决不如此坦然,这般想了也绝不会顺着本心说出口,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诶!?是吗……”五条悟被直率的伏黑惠击中,不知道如何回答,玩笑都开不出来了。

片晌,他红着耳尖转移了话题。

“惠之后要回来吗。”

木槿被暖意催熟早早盛开了,馥郁铺满了归家的路。

伏黑惠仍是不假思索:“没有再出去的理由了吧。”

幸也出生了,他也有新的职责和牵挂。

“之前出国说是做任务,但能够清净地度过了四年,多亏了五条老师。”

那人白色的睫羽轻轻颤了颤。

“你不说我也知道哦,”他一直比谁都清楚,只是他被太多自己的事困扰牵绊着,就一直回避着这人的好,“谢谢您。”

谢谢您护我做想做的事,留我体面的距离,保全我惶惶的自尊。

五条悟没回应他,只是缓着步伐同他一起走。

伏黑惠似乎是要把今生的坦诚都透支掉,或许因为这刻日光下他不过是赤条条重生的一个新人,他已没有什么顾忌或烦忧。

“您仍是我最亲的人。”他顿了顿,“虽然您说我长大了。但这点永远不会变。”

他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他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五条悟和津美纪对他还要好。

五条悟轻轻笑出声,随手摘下一朵花捏在手中捻玩,欣然问他,“惠难道是想要给我养老吗。”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伏黑惠难得又开始畅想未来,步伐都轻快了。

“等你老了,肯定也是个令人烦忧的老头子,说不定都走不动路了还会三天两头玩消失,然后躲在一边唯恐天下不乱地看别人焦头烂额。”

五条悟一脸沉痛,也不否认,“唉,估计到那时候,会担心我的只有惠了。”

“你别忘了津美纪,还有,幸也会对你好的。”

“不要,反正我只有惠一个小孩。”

伏黑惠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低头看着脚下,像儿时那样试图踩上对方影子里的脚。

那就做他唯一的小孩吧。

“今天回家想做什么?”

“好久没看电影了,看电影吧。我们可以买爆米花回去,甜的那种。”

伏黑惠难得想吃甜。五条悟更是没意见。

“那看什么呢?”

“你挑吧。”伏黑惠抬头看天,手指摸了摸太阳的光线,“开心的就好。”

 

 

 

 


 

 

00.

十六岁的虎杖悠仁还有十六岁的钉崎野蔷薇得知去箱根的祓除任务其实五条悟准备给伏黑惠的十六岁生日旅行的时候,全部无一例外惊呆了。

“哦!对了!前些天我跟钉崎还在说呢,要怎么给伏黑过生日!”

钉崎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完全无视了虎杖,只是在心里慨叹,有钱就是好,有钱的大人果然是万能的,有钱人的小孩就是最屌的,看看人家的十六岁生日。

二人神圣而庄重地吃完了价值千金的怀石料理,随后火急火燎要赶回自己的房间里享受山林绝景中的私人温泉,走之前当然没有忘记给寿星说那句最重要的话。

“伏黑!生日快乐!以为是真的出任务礼物就没带在身上,回去给你啦。”

“生日快乐!我们先回去了哦!”

“虎杖快点进来电梯要关门了啦!”

二人推搡着离开了。

而剩下的两个人却气氛略有些微妙。伏黑惠几乎不怎么说话,显得有些冷淡,二人前些日子发生了些摩擦,伏黑惠还在单方面生气,说是摩擦也算不上,只是伏黑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前段时间五条悟过生日,他专门从宿舍里跑回了家,对方出任务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准备了礼物在对方房间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抱回了自己的房间,五条悟人又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让他白等也就算了,起床了人又不见了也就算了,他现在连他的床都不能睡了吗。

明明以前生日都会一起过,想睡对方的床就随便睡。

五条悟明显更偏心小时候的自己,也更纵容。

深知自己没有任何道理,可他就是忍不住有点难过,哪怕对方已经在他的生日上补偿了他。

单方面的冷战也只能单方面结束,伏黑惠觉得自己十六岁了,要更懂事了,不应该再计较这些小事,于是晚上泡完温泉后,他合情合理地去敲了五条悟的房门。

“我要睡这里。”

理直气壮。

五条悟也不与他争辩,反正榻榻米的和室铺了两床被子,他侧身让对方进了房间。

终于得到了合理补偿也不再生闷气的伏黑惠很快睡着了,丝毫不管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存在。

五条悟替他关了灯,夜里暖气开得很热,伏黑惠自己会踢被子,不知何时浴衣的带子已经松了,前襟微妙地敞开,露出一片光洁的、缓缓起伏的皮肤,在夜色里像奶和蜜一样流淌。

五条悟坐在他的床沿,呼吸都变得克制而轻浅。

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不是小孩是什么呢。

总是天真的、毫无防备的,在一种永恒、无辜而无法接近的诱惑之中站在他的面前。而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良久,五条悟轻轻替他盖好被子,心里有无限温柔的、缱绻的叹息。

他抬手抚过对方的额头,虔诚地吻了上去。


“快点长大吧,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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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这样在一片温柔之情里。在一种永恒的,无辜的而无法接近的诱惑之中站在我的面前。而你对这一切却一无所知。”——来自《大西洋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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